數(shù)據(jù)來源：本報及新華社報道
本版制圖：沈亦伶
2012年以來，山東連續(xù)從省直單位選派4輪、3342名黨員干部，帶動全省各級選派5萬多名黨員干部，到扶貧工作重點(diǎn)村、黨組織軟弱渙散村、鄉(xiāng)村振興示范創(chuàng)建村擔(dān)任第一書記。這里講述的，是幾位第三輪省派第一書記的故事。——編者
第一書記不好當(dāng)，十八般武藝，樣樣都得會使。既要強(qiáng)班子、找路子、脫帽子，還須結(jié)對子、解梁子、樹牌子，時不時會遇到撓頭事。這不，撓頭事來了——
一眼井
進(jìn)屋前，李清明使勁跺腳。春來天暖，昨夜漫天鵝毛，今天雪蹤無影，留下一地泥濘，清明滿鞋盔甲。
“來了？”屋里七八個人，高高低低，蹺腿坐著，看不清面孔，正吞云吐霧。清明不知誰問，盲應(yīng)道：“來了。”
“李書記坐。”張付印搓手，“這些是村兩委成員。屋里亂，將就點(diǎn)。”他是蔡口村支書。菏澤市曹縣毗鄰蘭考。在莊寨鎮(zhèn)，蔡口基礎(chǔ)最差。
趕了半天路，清明嗓子發(fā)干，桌上沒杯沒水，倒積了層厚灰。舊沙發(fā)空著，難辨顏色。清明剛落座，“吱嘎”，臀下熱烈歡迎。
正寒暄，一女兩男，抄手縮脖，在門口探頭探腦。女的打頭：“第一書記來啦？歡迎歡迎！”清明是省農(nóng)業(yè)農(nóng)村廳副處長，第一天上任。
“進(jìn)來坐！”清明起身招呼。“不坐了，站著就行。”女的倚門而立，捏了把鼻涕，往門框一抹，“書記，俺們啥時喝上水啊？”
清明一愣，問張付印：“停水了？”張付印干咳一聲：“村里欠鎮(zhèn)自來水公司水費(fèi)，錢湊不齊。”清明急了：“趕緊湊錢啊。沒水，日子咋過？”張付印咧咧嘴：“不好湊哩，俺墊了好幾萬！”
兩委們七嘴八舌：唉！隔三岔五就停水。如果有人拎桶出村，準(zhǔn)是去鄰村借水。水壓也不夠，夏天像條線，得半夜儲水，太陽能成了擺設(shè)。
“為啥？”清明問。
張付印念起苦經(jīng)：“賴賬戶說，水是天上落的，交啥錢！原先交費(fèi)的，見別人賴賬，也不交了。鎮(zhèn)自來水公司說，俺是企業(yè)，得吃飯，你不交費(fèi)，俺就停水。村子太偏，是供水末梢，加上水管跑冒滴漏，水壓就低了。”
清明撓撓頭說：“你再墊一次，先度過這關(guān)。”張付印嗯了一聲，面如苦瓜。
錢剛交上，水就來了，可問題沒解決。清明思忖：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，看來，這第一把火，得先燒水了。
清明頻頻跑縣里，爭取來30萬元，乃省撥專項資金，想改造管網(wǎng)。一盤算，主管道5公里，次管道15公里，全村上千戶、4000多口，這點(diǎn)胡椒面撒不勻。他同班子商量，還是打口井劃算。
仨月后，井打好了，500米深。經(jīng)檢測，井水符合飲用標(biāo)準(zhǔn)，煮粥香、泡茶甜。水壓足足的，太陽能派上用場了，不再有人出村借水了。
清明心里甜滋滋的，燒起第二把火：換智能水表，解決收費(fèi)難。以前是機(jī)械表，先用水，后交費(fèi)，給賴賬的鉆了空子。清明想，與其磨破嘴，不如讓表管，先刷卡，后用水。這活，如果雇人干，連本帶工，戶均七八百。清明打聽到水表廠，上門采購，村干部義務(wù)安裝，每戶不到200元。
趁著火旺，清明再燒第三把：招聘管理員。條件誘人：水費(fèi)歸他。但有前提三項：還清自來水公司舊賬，負(fù)責(zé)維護(hù)管網(wǎng)，預(yù)交5萬元保證金。
競標(biāo)開始了。三條漢子手捧5萬元，雄赳赳登場。清明一看，一戶住村中，一戶住村東，一戶住村西，都姓張。清明宣布：保證金6萬！“俺拿！”三人齊聲。清明持續(xù)叫價，漲到9萬時，三人相持不下。村中張朝村西張瞪眼：如果你中標(biāo)，俺也不讓你好好干！
清明已無退路，心一橫，拍桌朗聲：10萬！現(xiàn)場寂靜，無人接茬。清明同班子合計后，降了條件：9萬！
“俺拿！”村東張搶話，另兩張沉默。村東張撥開人群，半支煙工夫，擠進(jìn)來，“咚”，4萬元重重擱下。清明長吁一口氣。
第四把火，還是燒水：讓井生財。村里有個舊窯場，已廢棄多年。村西張經(jīng)營瓶裝水，清明動員他辦扶貧車間，生產(chǎn)瓶裝水，安排貧困戶就業(yè)，年交村集體8萬元，作為扶貧基金。
接連四把火，熱了蔡口村的水，也暖了村民的心。
一座房
乍見這房子，王新利倒吸口涼氣。三間配房，四周墻僅剩墻根，四根柱勉強(qiáng)支撐，涼亭似的，一陣風(fēng)能刮倒。
新利是軍轉(zhuǎn)干部、省高院主任科員，今天剛到雙堰新村，讓村支書高禮明領(lǐng)著，挨家走訪。在濱州市惠民縣大年陳鎮(zhèn)，農(nóng)家無論多寒磣，院墻門得氣派。瞧這戶，墻門兩層樓高，飛檐彩繪，紅瓷磚貼面，紅鐵門把守，王府似的。一轉(zhuǎn)眼，咦？旁邊這戶，墻門低矮，敗草參差，門檐殘缺，剩三根木棍，如豁嘴老叟。
高禮明咬耳：“一個全村最好，一個全村最孬。”扯扯新利袖子，欲繞過去。新利不依，徑直走進(jìn)。
屋里出來個老漢，面皺背曲。高禮明說，他叫高守富，92歲，兒子高洪宗在外打工，兒媳頭年病故，平時就老漢在。高老漢目光警覺，高禮明訕笑著，拽新利出門。
摸完村底，新利召集兩委，說：“高守富配房這么破，咋不修呢？萬一倒塌，人命關(guān)天！”
高禮明嘆口氣：“他和鄰居高敬群家，結(jié)怨近百年，延續(xù)三代人。這個結(jié)太深，俺們解不開呀！”
原來，兩戶同宗，毗居上百年，后為宅基地翻臉。高老漢年輕時風(fēng)光，老來困頓；高敬群當(dāng)過鄉(xiāng)干部，日子紅火，兒孫繞膝。有一年，高敬群翻建配房院墻，墻門高出一大截，飛檐水滴在隔壁院墻。高老漢覺得吃虧，兒子更急紅眼。這天，高敬群次子高宗玉在屋頂施工。高洪宗躥上屋頂，一把抱住高宗玉，雙雙摔下，高宗玉腿殘致瘸。為此，兩家打起官司，調(diào)解后，高洪宗恨意難消，整日斜眼瞪睛，還腰藏尖刀。
新利沉吟良久，說：“冰凍三尺，非一日之寒。要讓兩家握手言和不易，但咱不能繞著走。問題主要在高洪宗，他們家境困難，咱要多多關(guān)心，哪怕是塊石頭，也要把它焐熱！”
從此，新利成高老漢家常客，前后登門20多趟。每次進(jìn)高家，新利都要圍著配房轉(zhuǎn)，心想，配房是高家心病，要想感化父子，得從配房入手。建房得有錢，省高院調(diào)研后，撥款支持。他又找高敬群，讓其放棄宅基地索求。高敬群本是明白人，只是心里慪氣，才不肯讓步，這些年身心疲憊，經(jīng)新利一說，爽快答應(yīng)。
鄰居讓步、公家蓋房？高家父子直掏耳朵，以為聽錯了，高洪宗急急返家。村里人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他臉上居然有笑容！
兩家墻門直角相抵，一出門就頂頭。新利建議，墻門改向朝南，兩家墻門并排；配房墻基縮半米，兩家間留條小弄，避開隔壁墻門飛檐滴水。這回，高家父子脖不梗了，新利說啥應(yīng)啥。
去年底，配房落成，共三間，玻璃門窗，水泥地面。院墻和墻門一色紅磚，內(nèi)抹水泥，外漆白灰。
這以后，高老漢腰直溜、腿靈便了，高洪宗也長臉變圓、圓眼變細(xì)了。腰里的尖刀？早沒嘍！
一段路
地上一堆煙頭，煙盒已癟殼，自己口干舌燥，王玉利仍無動于衷。奚楚窩了一肚火，瞅著那張冷臉，恨不得擂一拳，但心下想：自己是第一書記，一定要沉住氣。他是魯商集團(tuán)派出的。
臨沂市臨沭縣石門鎮(zhèn)緊挨江蘇東海。上任后，奚楚五訪五問，才知捧了燙手山芋。王岔河村有4個自然村：東岔河、西岔河、花園、小寺，僅剩4名村官，數(shù)名黨員挨處分。
花園、東岔河、西岔河之間，道窄路顛，車子難行。奚楚費(fèi)盡周折，申請資金，拓寬村間道路，已修到西岔河地界，只剩527米，就可接通主道，卻被王玉利攪局，非說占了他地，幾次攔在施工車前，死活不肯讓。受他唆使，兩個同宗兄弟跟著起哄，也說地被占了。
王玉利的地被占了嗎？奚楚底兒摸得透：沒有！王岔河的地，地頭外，大多有排水溝，兩三米寬，是集體的，溝外側(cè)是路。一些村民貪便宜，悄悄往排水溝填土，日積月累，填滿排水溝，再種上莊稼，堂而皇之占為己有。村班子軟弱，沒人管。王玉利所謂的地，其實就是排水溝，是集體的。
這段路，涉及27戶，修路征用排水溝，別人沒吭聲，唯王玉利兄弟仨，為拿補(bǔ)償，胡攪蠻纏。在奚楚主持下，村班子達(dá)成共識：過分要求一概不給！
奚楚找到王玉利，邊遞煙，邊說理。王玉利煙照接，口不松，兩人不歡而散。奚楚較起真來，領(lǐng)著村干部現(xiàn)場丈量，結(jié)果不言而喻。王玉利惱了，撒潑罵街。奚楚壓住怒火，內(nèi)心告誡：工作要耐心，陣腳不能亂。
過些天，奚楚買來油、米、蛋、奶，拎到王玉利家。王玉利脧一眼禮物，讓座上茶。一提修路，立馬翻臉。奚楚苦口婆心：“且不論地是集體的，即使是你的地，征用也是為了大伙……”
王玉利粗暴打斷：“關(guān)俺啥事，俺又不走！”油鹽不進(jìn)，奚楚沒轍了。
聽說奚楚屢遭刁難，花園和東岔河小伙不干了，相約來到西岔河，敲開王玉利家門，怒目而視：“聽說你不讓修路？咹？！”一見這陣勢，王玉利腿就軟了，賠著笑臉：“哪能，哪能呢！”
三只攔路虎，就這么被搬開了。奚楚路遇王玉利，抿著嘴樂。王玉利臉上紅一陣、白一陣。折騰半年，路終于修通，從兩三米擴(kuò)到5米。奚楚一鼓作氣，又打通幾條斷頭路，修了環(huán)村路，村民贊其“環(huán)城高速”。
王岔河村種藍(lán)莓，有300畝。過去，每逢采摘季，路窄難進(jìn)車，客商不愿來。路通后，藍(lán)莓很搶手，村民們比著種，面積擴(kuò)到1500畝。
王玉利更便利，車子徑直到田頭。有人逗他：這路走著咋樣啊？他臉一紅：“當(dāng)初，要是修成6米寬，就更好了。”
一排樹
初春之晨，空氣中有股甜味。許元推開房門，深吸一口，繞過越野車，去開院門。許元是省委黨史研究室處長，剛到孫李社區(qū)任職。社區(qū)屬于德州市武城縣四女寺鎮(zhèn)，下轄兩個建制村。他住在南小李莊村，院子寬敞，可停車。今早，他要去縣城開會。
打開鐵門，許元朝胡同瞅了一眼。胡同南北向，對面是幢舊宅，鎖著門。因舊宅往里縮了一截，胡同形成葫蘆肚，十來米長。許元的車身長，調(diào)頭不方便，有了這個肚，可以輕松倒進(jìn)院里。
許元轉(zhuǎn)身進(jìn)院，腳剛踩上車踏板，忽覺得胡同有些異樣。折回門口發(fā)現(xiàn)：葫蘆肚中央，立著一排樹！確切地說，是一排小樹枝，共七八株，小拇指般粗細(xì)，近兩米高。
昨晚開車回來，分明無物，定是半夜栽的。許元拍拍腦袋，誰半夜做好事呢？駐村綠化項目提前了？自己剛駐村，項目還沒啟動。即使啟動，也應(yīng)該在路兩邊，咋會在路中央呢？
許元顧不上細(xì)想，將車子開出院門。這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小樹霸道：本來寬敞的葫蘆肚，被一分為二，拐角幾乎成直角。只好下車，叫來幾個鄰居幫忙，一步三剎，把車挪出葫蘆肚。
深夜，許元回到房間，攤開工作日記，回放夜訪鏡頭——
村民甲：這排樹，準(zhǔn)是老支書李云功種的。他落選村支書，肚里有氣。
村民乙：那個舊宅子？老支書的。他為啥不住？建新宅子了唄，就在河西。
村民丙：當(dāng)支書時，李云功把自家地調(diào)到河西，建宅子，挖魚池。那兒靠近大屯水庫泵站，聽說要擴(kuò)建，哪家地挨著了，就給補(bǔ)償哩。
第二天，有人看到，許元出村往河西去了。
圍著樹，天天都有新腳印。有人耳語，它不會活過明天。有人斷言，它肯定會引爆啥。
可是奇怪，一天，兩天，三天；一月，倆月，仨月……小樹非但沒挪走，還越長越直溜，越長越水靈。只是越野車再沒進(jìn)過胡同，要么在路上跑，要么停在村外。村里也風(fēng)平浪靜，沒見誰跳腳比嗓門。
不過，黨員很快與眾不同：墻門釘上大紅牌匾，寫著“共產(chǎn)黨員戶”；胸前別著金色徽章，上有鐮刀錘頭；手拿鐵锨掃帚，打掃衛(wèi)生。村子也在變：土路鋪上水泥了，村道安上路燈了。
有人發(fā)現(xiàn)，隊伍里，有了老支書影子，臉也慢慢起變化：嘴角先是耷拉著，后來翹起來，再后來露出牙齒。偶爾還能聽到笑聲。
節(jié)日慰問的對象，也在變。除鰥寡孤獨(dú)、老弱病殘外，多了老黨員、老復(fù)退軍人，李云功也在列。有人提意見，哪有慰問老支書的？不過，說歸說，每次都缺不了李云功。只有會計知道，老支書那份，是許元墊的。
轉(zhuǎn)眼，社區(qū)“一部四會”選舉出爐。監(jiān)事會的負(fù)責(zé)人，就是李云功。幾個村民看到紅榜后，特意跑到胡同里。咦？那排小樹還在！
冬天來了，樹葉凋零了，小樹又成了樹枝，風(fēng)來時沒再招搖。
一天早晨，有好事者瞥見，老支書扛著鋤頭，直奔葫蘆肚，在地上刨啥。過了會兒，許元開門迎出，同老支書拉扯，似乎還爭執(zhí)。好事者敲開鄰家門，說有人干架了，咱們快去拉！待回到胡同口，哪有人影！好事者趨步向前：怪了，那排樹一株沒少。只有一株，挪動了一兩米，拐角不再是直角。
